在蔚為大觀的《莊子》研究中,“情”之關注零星散見,且其觀點紛然雜陳、聚訟紛紜。本文試承先賢之智慧,取時人之灼見,力圖跳出“知情意”、“性情欲”或“情與理”、“情與性”、“情與欲”的三分或二分框架,從《莊子》中的“情”字與“情”意入手,敞開《莊子》獨具意味的人之思考與“在”之世界。若將《莊子》與先秦時期的重要典籍相比,可以發(fā)現(xiàn),《莊子》一書用“情”非常之多。據(jù)筆者統(tǒng)計,《莊子》“情”字共62見(僅內(nèi)篇就有18見)。通過對“情”字的訓詁以及先秦重要典籍中“情”之字義的考察,發(fā)現(xiàn)“情”之字義可概括為四項:一、情實;二、情感;三、通“誠”;四、同“性”。通過《莊子》內(nèi)篇“情”字之分梳,可以看到上述四項含義皆有,其中“情感”義既有對世人皆有的情緒的總括,也有性情、情欲的具體指稱�！扒閷崱绷x指涉事物的真實存在或真實內(nèi)容、事物的規(guī)律或社會的道理、事情的履行或解決等多個層面。同“性”字時意指“本性”,體現(xiàn)本性與情感兩者之間的內(nèi)在關聯(lián)。作程度副詞“確實”或“非�！苯鈺r,通“誠”,反映“情實”、“情感”、“本性”共同的“真”的價值要求�！扒椤绷x之豐富性與獨特性為澄明人之在世提供了可能�！斑_生之情者,不務生之所無以為;達命之情者,不務知之所無奈何。”(《達生》)當個體存在于世,總是希求能“達”或曰“明”,此“明”既包括了解“物”之“情”,也包含把握“人”之“情”。從哲學的層面來說,無論是對“物”之“情”的認識,還是對“人”之“情”的澄明,都必須以“生”作為其存在的邏輯前提,此“生”既指謂生命意義上的自我保存,也意味著與周遭世界打交道的“生活”。《莊子》從人“生”于世的角度出發(fā),通過對“生”、“命”之本原的探索,批評了務“生之無所以為”即“喪己于物”、“患其無用”、“刻意尚行”、“以為養(yǎng)形足以存生”等“離其性,滅其情”的種種負面現(xiàn)象,希望人們在從天然世界走向人化世界的過程中,揚棄人的工具性或手段性的規(guī)定,做到“才全而德不形”(《德充符》)。作為現(xiàn)實的存在形態(tài),個體的“在世”不僅表現(xiàn)為以形(體)、(心)神為一體的“身”與萬物(包括人)打交道的過程,同時也展現(xiàn)為生命從出現(xiàn)到終結(jié),即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,這也是“命之情”。世人多想“益生”、“長生”而務“知之所無奈何”,而這并非“達命之情”。《莊子》在“通天下一氣耳”(《知北游》)的存在論的前提下,通過澄明“生”的有限性、必然性與偶然性,賦予“死”以理想化的性質(zhì),超越了對“生死”的世俗性理解,讓人不但沒有走向消極避世,反倒讓積極的人生取向得到落實,這種落實體現(xiàn)了人道原則與自然原則的統(tǒng)一。對“生死”的超越意味著得“性命之情”,“不務知之無所奈何”,從而不再拘執(zhí)“生死”之“哀樂”,而“說(通‘悅’)其志意”、“養(yǎng)其壽命”(《盜跖》)。在從天然世界走向人化世界的過程中,人總是不滿足于生命的本然形態(tài),而進一步展開為自我的實現(xiàn)。在《莊子》看來,正是這種追求自我實現(xiàn)的人化世界,使得“文滅質(zhì),博溺心,然后民始惑亂,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�！�(《繕性》)“文”、“博”一側(cè)重禮儀一側(cè)重知識,二者作為文明的代表,其出現(xiàn)意味著德性衰落,百姓迷亂,導致人之自然性情的遠離。當人類進入文明形態(tài),即邁入社會領域,人不僅僅與自然界打交道,而且與他人打交道,既然與人打交道,就難免有是非、好惡,因此《莊子》提出“有人之形,無人之情”,希望能避免為是非、好惡之爭所困�！笆欠恰�、“好惡”的產(chǎn)生源于個體的存在規(guī)定、生活境遇、立場態(tài)度等的差異,《莊子》主張通過揚棄自我中心與“言”的工具性及其限度,從而達到個體間的理解與溝通。此外,在《莊子》看來,人們建構(gòu)起來的“仁義禮樂”乃屬“駢枝于五藏之情”,這種“情”雖在孔子所代表的儒家看來,為人之所以為人的依據(jù),可《莊子》卻認為這一后天建構(gòu)出來的文明,導致了人“性命之情”的喪失,只有“無為”,才能“安其性命之情”。從《莊子》對仁義禮樂的描述,可以看出,仁義禮樂不僅是人與人走向和諧、有序的障礙,也是人的精神世界走向平和、安寧的干擾。只有摒棄仁義禮樂,人所生活的社會秩序以及人的內(nèi)心世界才能達到和諧、寧靜的狀態(tài)。當然,無論外部世界的和諧統(tǒng)一,還是內(nèi)心世界的有序統(tǒng)一,都以合乎天道自然為前提,體現(xiàn)了自然天道與社會秩序的一致性。另外,與仁義禮樂給人帶來惑亂相關的還有名、利,名、利助長了人之“欲”,導致“性命之情病矣”,進一步加劇了人無法“反其性情而復其初”。《莊子》因而主張人們“灑心去欲,而游于無人之野�！�(《山木》)、“無欲而天下足,無為而萬物化�！�(《天地》)只有“端正而不知以為義,相愛而不知以為仁”(《天地》),才能實現(xiàn)和諧有愛的世界�！肚f子》對“情”的關注,往往指向人真實的存在。無論對“達生之情”、“達命之情”的強調(diào)抑或?qū)Α盁o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”的批評,都從不同方面展現(xiàn)出《莊子》回歸本真存在的理想�；貧w本真的存在,并非將人導向如木石般的無情之物,而是“古之真人…凄然似秋,暖然似春,喜怒通四時,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�！�(《大宗師》)“凄然”、“暖然”、“喜怒”均指向人內(nèi)心鮮活的情感,這種情感與物之四時相應,與“喪己于物”相反,真實的存在與“物”彼此相宜,其“情”與“物”之四時相感應,呈現(xiàn)出一片盎然的生機�！罢嬲�,精誠之至也。不精不誠,不能動人�！�(《漁父》)一方面強調(diào)人如其所是地顯現(xiàn)自身,從而與“情實”相通;另一方面“動人”,即感動人心,指向內(nèi)心的“情感”。“真”源于“天”而又內(nèi)在于人,“人”以“天”為本真之性,“天”以“人”為價值指向�！罢妗鄙婕啊叭恕迸c“天”、“人與人”以及人自身的關系,以“真”而呈現(xiàn)為一個統(tǒng)一的世界,這個世界并非超驗的,而就是人生活其中的現(xiàn)實世界�；貧w“真”實的存在,首先體現(xiàn)為“真人”�！肚f子》通過“與天為徒”之人與“與人為徒”之人、“天之天”與“人之天”的區(qū)分,表明“真人”以“天”為存在依據(jù),表現(xiàn)出“與物有宜”、無為無我、恬淡沉靜的特點�！坝姓嫒硕笥姓嬷！�(《大宗師》)意味著“真知”以本真地存在著的“真人”為前提,其關注點在人存在的意義、價值與方式,而非認識人之外的世界。與儒家將“知”之積累作為德性養(yǎng)成的途徑不同,《莊子》區(qū)分了“物”之“知”與“道”之“知”,并以消解“物”之“知”、“知與恬交相養(yǎng)”作為人回歸真實之在的內(nèi)容,從而表現(xiàn)出不同的趨向。而無論“真人”還是“真知”,都以“精”、“誠”為內(nèi)涵,表現(xiàn)出與“情”相通的特征。面對遠離“性情”的現(xiàn)實存在形態(tài),人并非無能為力,完全消極、被動,因為“性修反德,德至同于初�！�(《天地》)人能夠通過“修養(yǎng)”、“修煉”,返歸天地之“德”,領悟“未始有封”的統(tǒng)一性的智慧。人之“修”主要通過“忘”的工夫來實現(xiàn),只有“忘”才能“反(通‘返’)其性情而復其初”�！巴弊鳛橐环N修養(yǎng)功夫,實際上就是如何“得道”的過程。自“坐忘”而“心齋”,意在揚棄人與天的對峙,走向人與天合一的存在圖景,在此圖景中,不但人與人“莫逆于心,相與為友”,坦誠相待,真情相通,而且“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”,人與天地萬物和諧共生,給人以美的感受。無論“坐忘”還是“心齋”,都以人如何達到合乎人性的存在為關切,這一關切最終指向“樂”,“得至美而游乎至樂,謂之至人。”(《田子方》)“至樂”意味一種在美的境界中恬然而樂的逍遙�！皹贰睆谋疚牡谝徽碌诙�(jié)“‘情’字義證”可知,為人“情”之一種�！肚f子》指出社會上各類人士“不樂”于“世”的種種情態(tài),在《莊子》看來,當時已經(jīng)是一個異化了的社會,人們活著追求的是智謀、是非、權(quán)貴、名利、財貨、仁義、禮樂等等,從而失去了“樂”�！肚f子》區(qū)分了“俗之所樂”與“至樂”�！八字鶚贰迸c肉體感官的享受相連�！爸翗贰笔恰盁o為”而超乎對待之“樂”。繼而將“俗之所樂”的外在際遇歸之于“命”,既然貧富、窮達、生死、存亡等等在《莊子》看來都是“命”,即都是人在世無所逃的不得不然,那么就應當理所當然的接受它,也即“安命”。與“安命”相輔相成的是“達命”、“遂命”、“致命”。由“命”之“無可奈何”走向“德”之“和”,既突出了人的精神的獨特價值,又強調(diào)了精神之序與自然之序的一致性�！肚f子》還區(qū)分了“人樂”與“天樂”。“人樂”起于“人和”,“人和”意指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有序;“天樂”得之于“天和”,“天和”指向“天地之德”、“大本本宗”,即萬物存在的原理或始源,既涉及人與人,也包括人與物,以人與萬物的普遍聯(lián)系為存在圖景�！疤鞓贰薄疤撿o”而包容天下�！疤鞓贰奔词恰爸翗贰�。正因“至樂”或“天樂”“虛靜”而“充滿天地,苞裹六極”,故而能“游”�！爸寥恕币鉃槿说睦硐氪嬖谛螒B(tài),最高的存在境界是“至美至樂”,“至人”能體味“至美”而“游”于“至樂”。“得至美而游乎至樂”作為理想的存在形態(tài),以“離形去知”,超越“物”、“俗”等一切對待與束縛、“無為為之”為前提,展現(xiàn)了合乎天道與合乎人性的彼此統(tǒng)一,既展示了超越的維度,又不離現(xiàn)實生活世界,最終落實于人的精神自由。
【學位單位】：華東師范大學
【學位級別】：博士
【學位年份】：2018
【中圖分類】：B223.5
【文章目錄】：
內(nèi)容摘要
abstract
導論
第一章 “情”義探源
    第一節(jié) “情”字詁解
    第二節(jié) “情”字義證
    第三節(jié) 《莊子》內(nèi)篇“情”字分梳
第二章 達生之情：在世之前提
    第一節(jié) 身（形/心）
    第二節(jié) 生/死
第三章 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：在世之迷失
    第一節(jié) 是非/好惡
    第二節(jié) 仁義/禮樂
    第三節(jié) 名/利
第四章 喜怒通四時：回歸真實的存在
    第一節(jié) 何謂“真”？
    第二節(jié) 真人
    第三節(jié) 真知
第五章 相忘以生：修養(yǎng)之功夫
    第一節(jié) 忘什么？
    第二節(jié) 如何忘？
第六章 得至美而游乎至樂：在世之境界
    第一節(jié) 俗之所樂
    第二節(jié) 至樂
結(jié)語
參考文獻
后記
作者簡歷及在學期間所取得的科研成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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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編號：2874453